雷声逐渐低垂,雨季已经快要过去。
她离开之后的第二个雨季。
太久了。
鱼人想。
和上次不同, 除了那句“很快就回来”, 没有谁知道她具体的归期。
他也不知道。
原本时间对于鱼人来说, 本就是极为模糊的存在, 从生到死, 界限从来都不是那么清晰。
所有的鱼人都是自水中诞生, 觅食,战斗,求偶——然后迎接死亡,不管是战斗还是自然衰老, 最终都将回归水泽, 回到最初的地方, 就这样不断地轮回下去。
他的嘎啦——母亲,以前就是这样告诉他的,在他从水中孵化出来不久以后。
比起深渊的其他生物来说, 鱼人成长得极快。
不管是身体, 还是智力。
也许对其他深渊魔物来说, 从前一个雨季到另一个雨季, 不过能让幼崽学会行走或者基本的觅食。
可对于鱼人来说, 却已经足够完成从青稚到成熟。
他的头发已经长及臀部, 他的耳后的鳍已经完全丰满, 他的四肢亦充分舒展——所有属于幼年生物的特征都已经消失不见, 从她上次回来起, 他便已经处于人鱼的巅峰状态, 如今的状态应该是更好——不知何时就会突然消失的“更好”。
他曾经不知道“快”是什么意思,正如他不懂“时间”含义,可自从他追随了那位之后,无数曾经无法为鱼人所理解的概念——甚至一生都无法接触的概念,突然就变得触手可及。
“很快”,他就将脱离这种状态,然后无可遏制地走向衰老,走向衰落,走向轮回的终点——相比较这个过程而言,她离开得真的是太久,太久了……
他于先祖湖中注视着自己的容颜——她不在的时候,这张早已为他所熟悉的面容总是没有任何的表情。
鱼人本来就不需要任何“表情”。
可她的脸上总是有各种各样的表情……
他试着调动脸上的肌肉,想要做出一个她最常见的、名为“微笑”的表情:唇角微微上翘,眼睛弯起——终归还是失败了,看起来“很丑”,很“恐怖”。
一点也不好看。
就像是胡乱堆起来的泥塑,那是连原生鱼人都无法忍受的“粗糙”。
他立刻就收起了所有的表情,甚至不敢看水中的影子——仿佛唯恐她会突然从水中冒出来一般。
他马上就否认了自己的这个想法:
她从来也不属于鱼,更不喜欢在水里多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可即使如此他还是不敢再看——他记起了自己来先祖湖边的目的。
不是什么巫妖式的“冥想”,而是为了“整理”。
在波及整个深渊的纷争暂时平息之后,需要他做的事情不多。
在等待她回来的过程之中,他终于学会了“计算时间”的方法,无师自通地。
他甚至理解了为什么所有有智慧的魔物都喜欢计算“时间”——因为无法计算的时间就意味着无法衡量的归期,意味着不可知的未来。
和原本轨迹极为固定的“鱼人”生命比起来,这种不可知实在是太过恐怖。
没有时间概念的鱼人,自行找到了更加精确的、计算时间的方法:
从她离去以后开始,他的头发第五次从肩膀长过了腰际——他估计在他彻底衰老之前,大概还有十几次头发修剪的机会。
鱼人的壮年期确实会长一些,但是过了那段时时间之后的衰老期就会极短——这本身便是节约部族物资的一种好方法,不会给同族带来任何多余的负担。
他本来从不为此感到困扰。
可现在每每想到这种可能,胸腔的位置就像是太久暴露于干燥的空气中,又干又涩。
他走入了水中,将长发完全浸湿,这样割起来的时候会省力很多。
可就在他想要动手的时候,突然某个念头不可遏制地冒了出来:
——如果晚一些动手的话,那是否便意味着时间的减缓?
虽然鱼人本能地就知道这不太可能,可这个念头终归还是让他犹豫了。
——可如果直接割了的话,那是不是也意味着时间加快了呢?
——如果时间加快了的话,是否又意味着她回来的可能性增加了一分?
几乎是生平第一次,鱼人感觉到了某种极度的“矛盾”。
他不知道这种浑身血液都像是絮乱一样的感觉是什么,他只知道自己突然就没了心情继续修剪。
他需要缓一缓——然后再下决心。
这对鱼人来说其实很是罕见。
鱼人的天性中终归是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孤勇。
所有的决定都下得很快,而且执行得坚决——正如他当时能够义无反顾地追随于她,至今也不曾反悔。
可这一刻,他忽然就不那么确定了。
他不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