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皇帝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近来时时心里发虚。他年少时只信自己, 到老来却越来越相信天意——
比如去年的那次朔日的日食,瞬间白昼转为黑夜, 伸手难见五指。他立即意识到,这恐怕是上天示意,当日自己所选的,绝非自己想要的。越是如此,康熙在决断之时就越是战战兢兢, 如履薄冰, 甚至连属意一个孩子, 竟也想起要先问一问八字。
他问起魏珠, 才晓得京城里的“神仙”们,竟都被他的几个儿子们拢到了一处:这是有备而来啊!他这些儿子们, 都在想什么?难道真的以为他们的皇阿玛已经年老体衰,脑子糊涂了吗?
康熙冷笑,索性放出话去,他要问“一个”八字。
敢来的,不是死士就是傻子,竟不怕皇家事后灭口的。
这日魏珠却来报, 当真寻了一位妥当的, 能为皇上算这八字。说算, 也不是真算, 那位带发修行的年轻尼姑说是只会扶乩, 请教过往的神明。也就是说, 她完全不需要知道那个八字是什么、是谁的。她只是帮皇上搭一座桥,请来古往今来的神明,来为康熙答疑解惑。
康熙闻言犹豫了一回,他倒是没想过竟有扶乩这种方法——那便试试吧。
“朕还真该谢谢他们,替朕想得周到!”康熙冷笑道,“把人带进畅春园吧!怎么?竟是位年轻女尼?好,那便安置在无逸斋之后的庵堂里,非经传召,不许接近清溪书屋!”
魏珠听得一脑门子汗,心想,好不容易寻着一个肯给皇上算八字的,这位竟当了是洪水猛兽,生怕这背后八阿哥动了什么手脚——这八字,到底还算不算啊!
*
结果这八字还是得照算。康熙过去无逸斋时,带了和妃同去。和妃瓜尔佳氏,是康熙五十七年封的妃,比康熙小三十岁,如今正是温婉柔和的年纪。她家世不显,背景不盛,加之膝下只有一女早殇,在后宫里是个与世无争的人。
和妃得了旨意之后,就已事先沐浴斋戒。她见过旁人扶乩,知道扶乩乃是两人同扶,她知道康熙带着自己,就是要做那个相助扶乩之人。
无逸斋之后住着的那个年轻女尼,和妃已经见过,问过几句话,知道也是官宦人家出身,因为幼时久病,才舍身入的空门。和妃不禁为这位有些可惜——眼下这位是身在死局之中,不知是否能全身而退。她想到这里,亦有些胆战心惊,若说这妙玉小师父身在死局之中,她自己……难道不也是么?
一时康熙御驾已至,和妃上前行了大礼。妙玉却是淡淡的,只双手合什,微微躬身。她是方外之人,自不行那世俗之礼。康熙也没有见怪,只命妙玉扶乩。
妙玉低头领命,随即焚香,自己取出沙盘乩架,与和妃一道,并肩立在乩架跟前祷祝行礼。一时礼毕,妙玉亲手书了一符,对空焚化,口中念念有词,随即转向康熙皇帝。
康熙知是请他将所问的“八字”焚化,当即从袖中抽出一道小小的灵符,符面背后书写着细细的八个小字。康熙迈上一步,举左手一引,那道灵符便着了。那八个细细的小字始终对着康熙自己,并且迅速地消失在火焰之中,待最后一字化为灰烬,康熙手一抖,那灵符往空中一飘,整个儿焚化了,化成几朵黑灰,在空中翩翩地舞了一阵。
和妃与妙玉此刻并肩跪在沙盘跟前,一起扶着乩笔。这时,那乩笔突然飞快地动了起来。康熙立在和妃身后,侧头望去,只见妙玉气定神闲,双目轻阖,而和妃则多少有些紧张,微微侧着头,双目紧闭。康熙心知她是闭眼闭给自己看的,但和妃一向无争,康熙便也不与她计较,只将眼光挪到沙盘上去——
只见那沙盘上出现了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哈、哈、哈!”
康熙陡然色变,心想这是哪里请来笑仙?
只是那乩笔一动,瞬间在沙盘上扫了扫,将这字迹全部抹去,紧接着一行大字写了下来:“以孙立子,荒天下之大谬,可笑啊可笑!”
康熙的脸色顿时变了。
他早先焚化的灵符背面,确实写的是弘历的八字,所以对方才会说他是以孙立子。仔细想想,此事确实挺荒谬:弘历眼下不过才十一岁,虽说他自己在这年纪早已登基了,可是康熙清楚得很,若论政治成熟,他是直到削了三藩之后,在政治上才真正成熟起来。
弘历等到那年纪还有十来年,难道在这些年里,他要在自己与弘历之间,立一个“过渡”的君王不成?
陡然间被人戳破了心思,康熙有些恼羞成怒,立即命和妃:“请教降坛者是何人?”
和妃紧闭着双眼,颤声问了,只见那沙盘上的字又刷刷刷地被抹去。妙玉与和妃两人一道扶着的乩笔大开大阖,在沙盘表面激起扬沙一片。只见那乩笔又写道:“身不修则德不立,德不立而能化成于家者盖寡矣,而况于天下乎?”
康熙熟读史书,此时已知降坛者是武则天了,正沉吟着不知该再向这一位请教些什么,只见乩笔又动,将现有的字迹再次全部抹去。最后沙盘之中只出现三个大字:“镜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