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咏取了两爿鸳鸯枕, 左右一对, 严丝合缝,自己也非常满意:这足以证明此前他已经完成的修复工作严谨而细致,没有发生任何错失。
他小心翼翼地去调了一点儿大漆, 将盛了漆的铜碗在火上略微烤烤,将里面的漆调至最为合适的粘稠度,再将这些大漆小心翼翼地点在他事先打好的小孔里,两边都点上,再将两爿枕拼做一整只, 用细棉布小心翼翼地将溢出的多余大漆抹去,最后用长布条将瓷枕紧紧地绑在一处,保证两爿瓷枕能够顺利粘合。
将这一切都做完之后, 石咏将这只“红定”鸳鸯枕放置在面前桌上,仔细端详。
瓷枕本是传统的夏令寝具, 古人认为瓷枕可以明目益精, 所以无论男女老幼都极喜爱。瓷枕最早现于隋唐,两宋金元之际诸窑都曾大量烧造。但是明清之后, 枕头的材质已有变化,瓷枕烧制渐少。
石咏面前这只鸳鸯枕, 造型精巧、做工细腻。石咏却顾不上欣赏,只望着瓷枕呆呆发怔:他上回被那十几件一个都未开口的文物打击了一把,这回换做了他花这么多水磨功夫与心思好不容易修复的瓷枕, 石咏却没有半点把握, 完全不知道这只瓷枕能不能开口, 与他交流。
他历数此前替修过的物件,武皇的宝镜、卫子夫的金盘、杨玉环的香囊、西子浣过的纱……若真按红楼原书中记载顺序,应该还有一件,乃是红娘抱过的鸳枕才是。
然而武皇、卫子夫、杨玉环,乃至西子,都是世上真实存在过的人物,红娘却不一样,是一个文学形象。
石咏心想:这不太可能真是红娘抱过的鸳枕吧。
可是反过来想,他眼下生存的时空,就是一个文学形象与真实历史人物并存的地方。若说“不可能”,已经有这么多“不可能”的事确实在他身上发生了。于是石咏终于鼓足勇气,尝试着打了个招呼:“请问……”
瓷枕静静的卧在他面前,没有半点儿反应。
石咏难免失望地叹了一口气:“不可能”到底还是“不可能”。
他旋即又想起一茬儿:“红娘”这个文学形象,最早出现于唐代元稹的《莺莺传》,而这个“红定”鸳鸯枕乃是北宋定窑烧制,具有非常明显的定窑名器特征,从这一点上说,这瓷枕怎么也不可能是红娘的。
想到这里,石咏终于彻底放弃。可是这一次他付出诸多心力,耗费了无数时光,终于将将把一只瓷枕修复,比之上回十几件文物一件都没开口那回,石咏失望犹甚。
“哥!”二弟石喻冒了个头进来,“富安大哥来了,说是开宗祠的时辰就要到了,叫你快去!”
如今石家迁回永顺胡同,除夕时便随同富达礼等人一起祭拜石家先祖,待在祠堂里拜过祖先牌位,晚间回归自家,再与母亲和婶娘一起,祭拜父亲与二叔的灵位。
石咏赶紧应了一声,将身上围着的一件围裙换下,露出里面穿着的石青色常服,赶紧随弟弟石喻一起,赶到前堂与大堂兄富安会合,两人一起赶去位于隔壁忠勇伯爵府后的石家宗祠。
于此同时,石大娘与二婶王氏也已经收拾利落,赶去隔壁拜见忠勇伯府的老太太富察氏。
如今王家已经将王氏抬旗的事张罗妥当,她的旗籍文书也早已经从南边送来。石大娘已经命石咏将王氏抬旗的详细情形都向石家族长富达礼全部诉说清楚,富达礼自然也全部转述给富察氏知道。
少时石咏带着弟弟,跟着富安讷苏他们一道去祠堂祭拜祖先。石大娘则带着王氏去见了石家一屋子的女眷。
虽说王氏已经正了身份,也抬了旗籍,但是很明显,石家老太太富察氏并不待见这个侄儿媳妇。富察氏对石大娘非常慈爱,但只要一转向王氏,便是冰冰的一声冷哼。
偏生王氏性子懦弱,又不善言辞,富察氏老太太一哼,她就立即变了脸色,往后一缩,低着头,嗫嚅着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富察氏不待见王氏,是因为她曾经亲历早先石宏文石宏武兄弟从永顺胡同分出去那件事,并且将王氏当做了始作俑者,认为是王氏唆使丈夫,才让石家兄弟两个与本家离心,铁了心分出去单过。她气愤了这么多年,再见到王氏在人前这副柔弱的样子,更觉得王氏乃是假惺惺作伪,心里更加不待见,少不了当众讥刺两句。
石大娘舒舒觉罗氏夹在中间很是无奈,但是她与王氏妯娌两个相依相伴了这么多年,王氏对她来说才是真正的亲人。她明白在富察氏老太太这里,大家只要能维持面儿上过得去就行,以后石家是要关起门来自己过日子的,因此石大娘尽量抱着息事宁人的态度,好言好语地陪老太太聊了几句,随即给弟妹一使眼色,两人一起从富察氏老太太跟前溜了出来。
妯娌两个在外头的花厅稍歇,相对苦笑。
王氏感激地抬起头,望着大嫂,眼眶微微发红,可见被老太太那样冷嘲热讽一番,心里也不好受。
石大娘则低声安抚于她,说:“伯爵府两个月前没了福晋姑奶奶,老太太心里不爽快,也是有的。你别往心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