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中的少女双颊绯红,大眼惺忪,额边鬓角,卷发飞舞,脸上神情又是好奇又是惊恐,正愣愣看着镜外的我。
心中大石落下,我还是原来的样子,一个人类少女的模样,不是这样,还能是怎样?
我的鼻尖几乎已经贴到镜面了,眼前突然一花,镜中一个绿色的影子一窜而过,我眼前一晕,再细看时,又没什么异样,仍然是我那张面孔鼓鼓的、无辜的脸。
等等——
我的眼睛!
两团幽暗的、绿莹莹的火光燃点在我的眼睛里,仿佛荒原上被谁遗留在那里的两团鬼火。
我……竟然有一双绿油油的眼睛!
记忆中的谁拥有这样一双“绿油油”的眼睛?
“你看清楚了?”圣王轻声询问,语气贴心友善。
“还有头发。”圣王这句话不知是对我说的,还是对大人、夫人说的。
他说着,伸手在我头上轻轻一拂。
我没有异样的感觉。
只听到了夫人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
我抬头望望夫人,她伸手掩住了自己的嘴,面色凄然,但仍努力在眼角弯出一丝暖意。
我低头再次望向镜子,镜子里的美意——如果那个人是美意的话——拢在脸庞边的细碎的卷发竟然是藻绿色的!
我一把拽过拖在脑后的松辫——一蓬藻绿色的枯草样的头发!
我仿佛突然被唤醒了!隐匿在血液中的愤怒、饥饿、羞耻和张皇,成了凿通船底的最后一锤子,命定的洪流一拥而上,裹挟住我,将我拽入水底!
“一切都是你搞的鬼!”我丢开镜子,迎向圣王,哑声质问——连声音听在耳朵里都那么陌生,仿佛有个崭新的生命在我的身体里苏醒过来了。
“美意,这才是你本来的样子——这才是你的原形。”圣王的声音听上去真令人心碎。仿佛他比我更痛惜。
我纵身一跃——不仅仅是血液的苏醒,连我的手脚都似乎在一瞬间解绑了,我变得异常敏捷。
我甚至不是一个人类。
我根本就不是一个人类!
我想到那隐匿在山洞中、一身绿毛、绿油油的眼睛、茹毛饮血的一家“人”,心中万念俱灰,竟然,笑了。
圣王并未躲闪,我一口咬在了他的手腕上,嘴里嗬嗬有声。
如果,如果哥哥,或者是忘言,看到我现在这种样子,怕是要忍不住痛心、也许是嫌弃地别转头去的吧。
心念及此,我忘了撕咬,眼里怔怔落下泪来。
泪水落在圣王的手上,我感觉到他禁不住颤抖了一下。
“美意,”圣王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拍在我的面颊上,声音柔和,似有魔力:“揭开真相确实让人痛苦,但好过总是被谎言蒙蔽,没错,美意,你不是人类,你是一个巫影族!”
身后的夫人终于撑不住,饮泣出声。
“不能想象,连我都看走了眼——所以,望楼,还真不能怪你!”圣王兀自说着,有人从身后扶住我的肩膀,将我轻轻拖开。
“有人在她的眼睛和头发上做了手脚,道行很深,若不是我替她置换那雪魇蛛换给她的眼珠,还发现不了……美意啊美意,你竟然并非人类,真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但,谁又规定了你非得是人类呢?成事者万事无需拘泥!”圣王叹道。
“你死了那条心吧!”扶住我的人冷声道,是大人。
“你既已知道美意是巫影族,而血族和巫影族向来不容,你就别再打美意的主意了,还请圣王另觅合适人选,以襄助圣王大业……”大人的声音冷而沉稳。
“那美意怎么处置?”圣王闲闲道。
“美意……就当圣王从不知此人存在,我和醒棠将其隐匿在红蔷堡中也好、送入世间任由她自生自灭也好,都与圣王无关,她一介巫影族的小小女娃,命如草芥,是生是死,就不劳圣王挂怀了。”大人沉声道。
“我偏要挂怀。”圣王笑道,声音柔和悦耳至极,令人心中一颤。
“若我堂堂血族最后竟然要靠一个巫影族小娃来延续不止、屹立不倒,那就只能说明是天意!天意如此,我何敢违之?”圣王振振有词。
“哼!”大人冷笑出声:“是吗?我知道的无涯可一向是逆天改命、从不低头!”
“不错,若是为我无涯一人,自是不计后果、奋争到底,但,为了血族、为了这天上地下的苍生,我有什么不能低头妥协的?”圣王语气甚是诚恳。
我听着他们的对话,脑海中一字一句,想起那山洞中、巫影族那个绿毛女人说过的话:“面对人类,我们是魔鬼,面对血族,我们是妖异。无论是谁,都可以诛而后快……”
我,美意,竟然是一个巫影族!
来来来,让我仰天大笑三声再说!
一个四处藏匿、人人喊打的族类,还敢到处宣称自己是什么“天上地下、解放诸族的王”!完全是一个笑话!
最初是谁这么说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