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隙时分,东方天际之上一片通红,山上被积雪遮盖的地方也被映红了一片,大雪在昨晚不知何时已经悄悄停歇,今天天空之上抹去了昨日的阴沉,变得透明蔚蓝。大西北的天空,在没有云雨的时节,永远透着深邃的蓝色。
太阳从东山之上的沟壑里慢慢升起,光芒瞬间就将整个大地照亮了。这个中国西北角落的小村庄又展现了出来,早起的人们开始清扫积雪。早晨的天空之上还有细小的冰点稀疏的跌落下来,像是神灵洒向大地的珍珠。伏在树干上的雪,在太阳光芒的驱使下,溶解,一片一片的坠落到地上,摔得粉碎。
张家门口有几串脚印,在拐角处分开了。有两串脚印一直沿着大路往村子中心而去,已经有些看不大清楚了,这是昨晚上张继承和刘城留下的,还有一串往山顶而去。张家媳妇穿着棉衣,手上戴着厚厚的毛线手套,握着一把已经磨损很严重的竹子扫帚,一步步将门前的积雪扫到前面的地里,扬起的雪花在小风的吹送下,落到脸上,化成水珠挂在额头和鼻尖。被踩过后的雪粘在地上,形成了一个个冰块,扫帚过处,露出了黄色的泥土,只有中间还残留着被人踩着粘到地上的雪团,慢慢的从周围融化。一点点缩小,化成水,往地势低的地方流淌。
那一串通往山顶的脚印的末端,有一块地方的积雪已经被清理干净了,灰色的土地上正有白色的雾气慢慢升起。在那处露着地面的地方,张老汉安静的坐着,黑色的棉袄紧紧裹着身体。他所在的地方,可以清楚的看到整个村庄的所有角落。早起的人们努力清扫着积雪,被扫到道路两旁的积雪上有灰色的尘土将洁白的雪弄得肮脏不堪。
张老汉黝黑的脸上有深深的沟壑,两颗微微陷下去的眼睛正努力盯着远处,他看到那些被太阳照射到的地方,闪闪发光。
他有些发暗的眼睛被浅蓝色的鸭舌帽帽檐挡住,看不到眼睛里的神情。在这块土地上生存了将近八十年了,风吹雪盖,雨过天晴,数也数不清,送走了好多和自己一起生活过的人,有自己的父母,自己的老伴,还有村子里和自己年龄相仿的老人。
每天早晨,他都会在这个地方待上一段时间,谁都不知道他在这里干什么?在这里看什么?甚至,连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他只是将这样的举动当成了一种习惯,所有的开始都是以这种方式开始的,包括全新的一天也是,这样的举动成了根植在他心底的仪式。
原本被雪遮盖过的道路,此时大半都已恢复原样,只有附近没有人家的那段道路依旧被雪覆盖着。
扫完雪的人回家生火,烟囱里有青色的煤烟冒了起来,他们开始做早饭了,早起的孩子走到路边,将裤子脱到膝盖间,握着命根子尿尿,尿液将地上的雪慢慢溶解,从那里升起一团白色的雾气,调皮的孩子左右移动,在雪上用尿液画着自己脑海中想象的画面,画到一半突然没尿了,他使劲挤挤命根子,却还是没能够完成这一杰作。尿和雪融在一起,变成了黄色的固体。孩子提上裤子,将冰冷的双手塞进衣服里,贴在肚皮上,冰冷的感觉使得他不得不将手拿出来,然后再一次放进去,这样反复弄了几次之后,肚皮已经适应了手上的温度之后,他就在肚子上将手暖热。
这是屡见不鲜的事,不管是大人小孩,都已经习惯了这样滑稽的事情。
张老汉家住在村子的最西头,这里是山沟,所以住户之间并不在一个平面上,而是以阶梯的方式杂乱的分布在这块土地上,有的家接近沟底,有的住在山腰,张老汉家就在山腰之上,只要太阳一升起,就能够照到他们家。
张老汉看着村里人一辈子都在做的事情,一生都重复着的动作,说不出话来。这是他年轻时必修的,也是这个村子里所有人都会做的事情,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他拿出烟袋,从里面拿出烟杆,然后倒出烟丝装在烟斗里点燃,用力抽了一口,青色的烟雾从他嘴里释放出来,然后散发到空气中,没多久,烟斗里面的烟丝全部化成了黑色的灰烬,他抬起左脚,将烟斗在自己的千层底上轻轻的敲了敲,然后收回衣兜里,继续刚才的动作,他似乎从来就不会连着抽两杆。
村子中心的刘四和家里,升起了黄色的纸幡,那是祭祀用的,他知道刘老太太昨天晚上死了。死了,这样两个字眼在他心底划过,他有些不屑的在心底笑了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笑。死了,在村里人眼中是一个忌讳的词,一个人离开了人世,用好话说就是逝世,可是,每个活着的人,都不得死吗?死了和逝世又有何区别?不都是离开了这个活着的世界。
那些纸幡在寒风中飘扬着,向着远方,向着自由,向着重生。他明白,当那些纸幡降下去的时候,刘老太太将会彻彻底底的从这里消失,从这片土地上消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唯一能够证明她曾经在这里生活过的就是一块可能存在又或者将不复存在的石碑而已。如果有,那就是后辈的孝顺,如果没有那也说明不了什么,更何况,这里不知道有多少人不曾有过。有朝一日,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有一块刻着自己名字的石碑静静矗立在这片土地的某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