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怎么会?”夏雪奇怪地望着我说。
“噢,我是这样理解的,”我慢慢地说,“一个人,当他的事业达到鼎盛时期、如日中天之时,往往也正是他精神上最痛苦、最悲哀的时候。当他历尽千辛万苦、千难万险爬到顶峰,孤零零一个人,高高在上。
没有了敌人,没有了朋友,他就会产生孤独寂寞的感觉。忍受得了,在忧愁、痛苦、隔阂、迷惘中随波逐流;忍受不了,只好借助某种东西、某种方式来发泄,以求解放和超脱,甚至走向极端——结束自己的生命,像海明威、梵高就是如此。
现在拿庄之蝶来说,由于平平淡淡、不名一文,经过苦苦挣扎到功成名就,大红大紫。在一般人的眼里,他就是在梦中也应该弹琴奏乐、曼吟高歌的。然而谁知,在灿烂夺目的外衣之下,包裹的是他莲子般悲苦的心。
庄之蝶有着极高的天赋,但这份才能是处于社会转型时期所被人不需要的,不被人重视和认可的。它得不到社会的承认,显示不出应当显示的价值。庄之蝶极度渴望有人能理解他,承认他,然而,他找不到。
他有许多朋友,但没有知音。汪希眠、阮知非、黄德复不是;肉体上交往的唐婉儿、阿灿、柳月、牛月清也不是;孟云房和他谈的较多一点儿,可也不能理解到他的内心深处,也算不得。
庒之蝶没有爱情。牛月清不能说不是一个好妻子,她善良,贤惠,时刻为丈夫着想,无私的奉献着自己。然而,庒之蝶需要的并不是这些。由于精神层次的差异太远,牛月清根本就不了解这一点,这就好像送给一个饿了三天的饥汉一匹华丽的锦缎一样。庒之蝶在牛月清身上找不到理解和爱情,在阿灿、柳月身上也找不到。就算是对曾经付出过一段感情的唐婉儿,那也算不得爱情,它只能是肉体上的游戏罢了。 诚然,庒之蝶多情,善感,但对于女人,他并不是真诚的、圣洁的去爱,他只是需要她们的肉体,来寄托自己空虚、痛苦的灵魂,来发泄自己积郁的忧伤和苦闷。虽然他对自己的行为在良心上不安、谴责过自己。
作为名人,庒之蝶是没有自由的。名人的帽子沉重地压得他精疲力竭,苦不堪言。在别人的眼里,名人是辉煌的太阳,是绚丽的彩霞,是幸福欢乐的凝结。但对于他自己,只是缚在身上的无形的绳索,是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咒,红孩儿脚上的银项圈。虽然灿烂辉煌、光彩夺目,却使他失去了自由。他没有自由的行动,他不能有自己的思想;他只能使别人顺眼、自己痛苦地去生活。否则,他就是神经病,是疯子,是畸形,是变态,为世人所不容。
在众人的目光中,庒之蝶失去了自己。在他的内心深处,埋藏着深深的、无法诉说的痛苦、不满、委屈。他不能顺应社会,又无法超脱自己,只好借助于女人的肉体发泄。然而,在短暂的肉体上的满足、平衡、安慰之后,留给心灵的却是更加剧烈、更加深沉的精神上的痛苦。他渴望从对女人的肉体上的摧残式的宣泄来解脱心灵上的痛苦,只能使自己愈陷愈深,不能自拔。”
“是啊,庒之蝶的确不是幸福的,他具有很深的孤独感。”当我讲完时,夏雪说,“其实,生活在我们周围的每个人或多或少地都有某种孤独感,这是现代人共有的孤独感,只是由于人们在所体验孤独的心态上、环境的影响上的不同,而造成的孤独感的性质、深度、广度以及时间的长短不同罢了。我觉得庒之蝶的孤独感倒是很独特的。”
“对,庒之蝶的孤独感是一种内在孤独,它不同于一般的不合群,不结伙。”我说,“他的孤独感是一种最深层次上的心理意识。它常常是朦胧的、莫可名状的、说不清的,正因为说不太清,所以具有一种根本的、永恒的、无法驱散的哲学性质。
在佛学上如果有‘根本烦恼’一说,那么,内在孤独感便是地球上与生俱来的‘根本的孤独感’。即便是处在车如流水马如龙和灯红酒绿笙歌曼舞的人群之中,在生日宴会上,在伉俪缱绻之情的蜜月旅行或儿女绕膝的天伦之乐中,这种‘根本的孤独感’也不会散去。
隐于狂热观众和读者包围之中的艺术家们往往是最孤独的。这包围,宛如重囚累桎,自己的一切都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淹没了,找不到自己了。你说,人世上还有什么比丧失了自身更为孤独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