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个程序是给杨老大夫上香,人们排着队走向堂屋,在杨万柳一家三口的遗像前三鞠躬。老一辈人感慨万千,不少人都眼含热泪。而我们学校八,九班的那些同学们可就差多了,睁着两只空洞的眼睛,茫然地在那里鞠躬。
我和马先生、杨略一起为杨老大夫上香。我们是杨万柳的徒子徒孙,当然不能三鞠躬了事,而是规规矩矩磕了四个头。杨略又对着杨玉的照片磕了四个。站起来的时候可以明显看到他的眼睛里满是泪水,都快哭出声音了。
“好了,小略,别难过了,你已经用自己的成绩告慰了你姐姐在天之灵。”马先生在旁边安慰着他。
让我感到奇怪的是那位女士,她的脸上也挂满了泪痕,难道她听懂了马先生的话,或者是了解其中的隐情?我的直觉告诉我,她其实就是八步镇人,不是海外华人,更不是数典忘祖,连中国话都不会说的假洋鬼子。因为鼻子可以垫,头发可以染,唯独感情是无法改变的!
这个时候,李珍巧来了,我一眼就认出了她。尽管她早已不是荣誉室的照片上那个青涩小姑娘。我看见她不由心里一动,她来干什么?远远地我看见她喊了一声,投入到杨略的怀抱里,然后,Liggety女士陪着他们又哭又笑。这又是我不能探寻的隐私。
中国人的聚会,“吃”是少不了的一道程序,万柳堂也不例外。院子里摆开了宴席,从桌椅板凳到菜肴都来自大江酒楼。马先生、杨略两口子还有于爷爷一家和我坐在一桌。我们这桌上的菜和其他桌上一样,以大鱼大肉为主。桌子中间就是一大盆粉蒸肉。
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大块的肉,每块肉足有200mm长、100mm宽、10mm厚,用八步镇人的话来说,就是一柞长,半柞宽,一指厚。看上去热气腾腾,红彤彤、油汪汪的。说老实话,我这个年纪的人对这种油乎乎的大肥肉非常抵触。可是邻桌的不少人都高高兴兴地吃得满嘴流油。很快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马先生站起来。
“诸位父老乡亲:
首先感谢大家在百忙之中抽空来参加我们的聚会,今天是万柳堂创始人杨万柳先生诞辰一百周年和逝世四十周年的纪念日。杨老先生毕生为广大父老乡亲的健康服务,在座的不少人包括我本人在内,都曾受过他老人家的恩惠。但他老人家却不幸于四十年前死于非命,这一直是我们大家心中的痛。
不过现在好了,自改革开放以来,两代弟子继承他的遗志,不但把万柳堂开向全省、全国,而且陆续出版了他的遗著《万柳堂医案》,如今已出齐了全部五集。今天我们万柳堂举行这个纪念活动就是要以此来告慰他老人家的在天之灵,告慰杨家全家的在天之灵。”
说到这里,马先生的眼睛红了,两滴豆大的泪珠挂在脸颊上。眼见得他的情绪就要失控,旁边的吴老师立即抓住了他,轻轻地拍着他的背。我悄悄地看见,马维杨也捂着脸正在抽泣。就在这时,于爷爷站起来解围了:
“同志们,同志们,今天是个高兴的日子,是个喜庆的日子。杨老的在天之灵从天上看下来,看见我们今天的成就,也肯定会为我们高兴。”一句话驱散了刚才那种阴沉的气氛,然后,他举起了酒杯:
“来,让我们举起杯,为我们的今天干杯!”
大家的情绪又高涨起来,纷纷附和着干了杯中酒。宴会又一次进入了高潮,桌上的菜很快少下去。看来于爷爷深谙宴席上讲话的精髓,不能少,少了说明不了问题,这顿宴席的目的就没法说明。也不能多,话多了会引起别人的反感,桌上的菜都凉了。
我吃得很少,只是好奇地观察着周围的人们。很明显,这不是我熟悉的人群。我从未和他们打过交道。仔细想来,我们家在八步镇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怎么也算得上是“高收入阶层”,而他们大部分人都是低收入阶层,也就是所谓“四零、五零”的下岗职工。从年龄上来说,他们和我父亲是同一代人,也有着相似的命运。都是所谓“生下来挨饿,上了学停课……”的这一代。我父亲依靠自己不懈的努力从他们中间挣扎出来上了大学,可他们……。想到这里,我又看了看他们的吃相,难怪今天来了这么多人。
席间不少人过来向于爷爷和马先生敬酒,带着讨好的,近似于谄媚的表情低低地说着什么,好像是提着什么要求。然后带着或是满足,或是迷茫的表情离开。席间我也观察着他们的子女,有些在学校里见到过,但也是八、九班以后的名次。跟我和于纪几乎是不来往的。在这样的场合下,我只有坐在于纪的旁边,不时地问他一些问题。
于纪告诉我,这些人都有求于万柳堂,他们因为和于家有历史上的渊源,借着这个机会希望于爷爷能接受他们的子女进万柳堂工作。于纪的话让我大吃一惊,万柳堂不过是八步镇上名不见经传的小药房,怎么能安排那么多人的工作?看看这些人的做派我知道这件事情不会有假。不少人还是爷爷带着孙子来的呢,看来正在动用老爷爷的面子。而且这些孩子的分数大概考不上大学,即使考上大学,也是三本以下,迟早会面临艰难的找工作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