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未几,柳枫房内烛火仍未熄,这般时候,冠早已被解在一旁,就连符节也一并搁置旁侧。
一室寂静,烛影漾漾,在他身畔溢出微朦,解冠后长发亦无疏散,而是齐齐以玉簪绾束于顶,病后未愈,教他面色更显苍白,久坐案前,猛地眉头深锁,忽而展纸提笔,一时间整个室内,唯有笔尖挥动的声音不时传出。
垂首之间,可见轩昂之气时而流露,挺拔奇魁的身姿,面上却始终挟裹几许离愁,兴许衣鸿影不重提此事,他可以继续沉浸在自我安慰中,然而却不是。
柳枫低首看向手面的伤势,伤痛从来不能打败他,击溃他的,只有他的心!凝眉沉吟,这个手伤令他十分生厌,却又总在午夜梦回之际,抚摸伤势,怀念昔日,每次撕烂医师包扎的纱布,为的仅是那个时辰他才能够纵容自己思念她。
只有一份思念,因为他从来不做令自己后悔的事情,既然已了断两人关系,清醒后就不该沉迷,柳枫非常清楚这个道理,可是人非草木,他又忍不住时常想起她,尤其在自己受伤的时候。
愈是如此,愈令他感到痛苦。总是这样摇摆不定,想着天绍青的一言一举,一颦一笑,他何时才能下得了决定呢?
身上缟素并未换去,一身白衣风骨,终究难掩那股凄绝独世的奇容。
澄心堂纸,一张张,尽数铺开,提笔落处却尽是:清风不解意,命运诉无情!
写了不知多少遍,多少张纸,最后定格在落笔的字迹上,失声癫笑起来,一面笑,一面提起一张纸,在烛光中目望,神态略有几分痴醉,不知是恍惚还是清醒,癫声道:“今日的荣辱得失,这一切的恩怨,难道是为了教我亲手伤害我的青儿?既然命运无情,捉弄我李枫,我为何还要惦着过去呢?”自言自语这一句,似是嘲笑自己,又讽笑着道:“这般做,是天意弄我,还是我不甘屈服,让我的父亲死不瞑目?让我母亲多少年的寄托毁于一旦?”
赶走了至亲至爱的妻子天绍青,回拒了衣鸿影的善意相告,如此断绝所有的后路,他目光突然变得异常森冷,一如他当初出现在洛阳黄府那般,亦如他在老驼子的茶铺紧盯画卷而怒……
有多久他未曾出现过这样的目光?柳枫只知道很久了,很久他都找不回自己的心,他再也不能犹豫,天倚剑是必须要杀的,只是迟早问题,他的心情也是必须要平复的,他需要尽快忘记过去,忘记所有,每逢忆此,柳枫便发疯一般找来医师为自己医治手伤,他再也不愿看见双手上的血迹,不愿意听见天绍青只言片语的关切在耳畔回响。
然而今夜,他以手挡下蓝少宝的剑,他又不得不面对自己的手伤,看着手伤,总感觉天绍青就围在自己的身旁,拉着自己手心关切的询问。
柳枫不喜欢痛苦的人生,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应该是绽放辉煌的,不被任何事左右,那样他才可以放手搏夺江山,可是他发现自己越来越不够狠心,也许他从来就没有做到真正地绝情绝义。
这是他当初沉沦天绍青纯真世界的原因么?
一个人总是留恋痛苦,怀念感情,又怎么能够成就大业?
自入仕以来,他杀过很多人,亦怀念过很多人。
害死马希广,无法释怀,以文字悼念,柳枫凝眉深思,为什么要悼念呢?既然决定了那么做,木也已成舟,为何内心不定,是在后悔吗?
不,他怎会后悔呢?柳枫惶恐地看着自己的手,又想起了嫁祸于破魂三客一事,曾经害了李双白,却怜悯李双白,并在长安一行中,试图与李双白释怨,不然为何又要前去探望李双白?听到李双白遭亡,他清晰地记着自己无心理事。
柳枫不愿承认自己仍有悲悯之心,他甚至诧异于自己何时变得如此?
可他读过四书五经,学过孔孟之学,亦读过法家商鞅与韩非的学说,法是公允还是人情亦或是从来都是冷酷的?
若是公允,杀人偿命,天倚剑必须为此付出代价,可是杀了天倚剑,他自己所走上的道路就是一条万劫不复之路。
他会因此害死自己深爱的妻子,妻子死了,自己活着还有何意义?可是他必须活着,因为有一件家族大事不允许他轻易割舍性命,换而言之,他没有选择的权利,生来就没有人生自由!
无论怎样痛恨天倚剑,始终也无法改变天倚剑是自己岳丈的事实,是自己妻子的父亲,可法若是讲人情,自己一旦放过天倚剑,与深爱的女子团聚,父母在天之灵何以瞑目?
所谓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左右都是为难,既已无力改变现境,人生欲要走回正常,相见莫如不见,怀念既然痛苦,不如忘记。
决定至此,柳枫无声无息地抬首泣泪,望着纸上的‘命运诉无情’全然呆住,喃喃失声:“恩赐少许,坏事一次做够,为什么我今时今日方才悔悟?”
一拳砸在案上,柳枫懊恼地道:“《韩非子》中有道,虚则知实之情,静则知动者正。故去喜去恶,虚心以为道舍。原来一直以来,我做不到置身事外,看不清真相,不能保持冷静,喜怒皆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