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顺之性格拗执,算是一个小小的缺陷。不过,他这人人情练达,世事洞明,什么样的人也见过,什么样的话没听过。
往日有书生来投的时候,他处于礼貌都会见上一面,说上几句话。
当然,说话的时间也不长,最多一柱香,有的甚至只两句话就叫人带出去安置。
书生要想在这个段的时间中打动唐顺之,使他高看自己一眼,必须语不惊人誓不休。或危言耸听,或装出一副世人皆醉我独醒的傲气,或插科打诨哗众取宠。
周楠这话属于危言耸听,套路很老,都审美疲劳了。
唐顺之自然有一套应对的程序,就随口道:“你说本抚用兵有不妥当的地方?”
按照程序周楠还有一句话的机会,接下来,唐顺之准备把他安置在行辕里中郎中。
周楠见他兴趣缺缺的样子,加快了语速,道:“抚台这次出兵苏州府不外是打通水路,取苏州一府人力财力自用。可惜倭寇多善舟楫的亡命之徒,在水上来去如风。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逃,根本不给唐公沙场对垒的机会。朝廷屡屡用兵,耗费巨大,战果寥寥不说,也毫无意义。这大概就是抚台退兵回行辕的缘故。”
“是的,小生是没有行伍经历,对于军事也略知一二。小生以前成在县衙承发房做典吏,经手过钱粮运筹。在我看来,这打仗就跟做买卖一样,总得有赚才能干。出兵苏州明摆着是赔本买卖,自然做不得。”
唐顺之皱起了眉头,周楠这话倒还真是说进他心坎里去了。
没错,打仗打的就是钱粮,打的就是后勤,需要大笔的军费。
可朝廷拨下的军饷经过层层克扣根本就没剩多少,他之所以出兵苏州,打通水道运输线,就是想取苏州的资源自用。这个计划他筹措了许久,将行辕搬到江阴,又准备了大量物资。
可苏州一战,根本就杀不了几个倭寇,最后只得无奈退兵。等朝廷大军一走,倭寇又钻了出来继续在河上耀武扬威。最后计算一下耗费和到手的敌人头颅,这个本赔大了。
“说得好,打仗就是做生意,赔本生意不能做。每次都必须赚,我们赚得一分,敌人的力量就衰弱一分。”唐顺之笑了笑,看着刘显驰:“显驰,你昨日不说是还替苏州知府说项,让我继续用兵,现在明白这个道理了吧?”
刘显驰大觉心服:“道理不说不明白,末将受教了。”又看了看周楠,点点头:“周秀才倒是个知兵的人,是个人才。抚台他既然有意报效,不妨留下。若抚台不用,可给末将使用。”
唐顺之哈哈笑道:“你这人总喊人手不足,现在打主意打到老夫这里来了?好好好,就给你使。让周楠留下治疗老夫疾病的药方,到你们挂兵备道挂一个职,等有了事功,再奏报朝廷正式任命。”
刘显驰不好意思地说:“末将不敢,抚台身子要紧,谨遵应德公之命。”
所谓事功就是官员的政绩,唐顺之这话已经传达出一个消息,将来周楠若有功,可给他一个官职。
估计这官大约是从七品以下,不入流。可官和吏之间的鸿沟却是如此之大,寻常人要想一步跨过去何等艰难,很多人一辈子都走不出这第一步。
周楠早就绝了科举之路,虽说然他口头常说做不做官不要紧,只要“小丈夫手头有钱就可以了,也不失为完美人生。”但心中难免有些不甘。
听到唐顺之许诺,心中顿时一阵狂喜,也明白,唐巡抚这个心意一是酬谢自己的治疗败血症的恩情,二是觉得他确实也是个能做事的人。
不过这里面还有一个问题,需要事功。
等到治好了唐顺之,再到刘显驰麾下效力,自己好象也干不成什么事。首先,打仗他不会,也不想到血雨腥风的战场上去送死。其次,如果留在兵备道,估计也是成天案牍文书被人家当会计使,熬成近视眼,最后混一个九品、八品官了事。
要想再进一步,进入朝廷命官的行列根本就没有可能。
要想当官,当大官,得有事功,得成天呆在唐顺之这种一方大员身边进入这场战争的核心决策层才行。军功,只有军功才是升官的捷径。
明朝文贵武,在刘显驰这种军官身边能有什么前途?周楠自然不愿意,也知道今天这个天大机会稍纵即流逝,必须牢牢把握住。错过了,将悔恨终生。
当即,周楠道:“刘将军,小生这次来投,志在报效国家,愿随应德亲临一线,恕在下不能去兵备道。”
这分明是嫌自己官小,用不起他这个大才,刘显驰脸色有点难看,只是当着唐巡抚的面不好发作。
周楠又高声道:“我有一策要献与抚台,若唐公用我之策,当一举荡平苏、松、常、扬匪患。”
这话说得太狂妄了,令人发指,刘显驰再也忍不住了,铁青这脸喝道:“好个不晓事的书生,不外是仗着有几分才情,出此大言,是可忍,孰不可忍。你这样的大才子本将可不敢用,快快留下药方退下去到兵备道领了盘缠回家去吧!”
“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