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的东西是最不好看的。 ——《胭脂扣》（1988，关锦鹏、李碧华）
蔡嫩嫩背着书包，看见自己家门口有辆男人骑的二八自行车，也不进屋，就在门边上蹲着。
隐隐约约，有床板的咯吱声从紧闭的房门里传来，蔡嫩嫩掏出作业本，用块红砖垫着开始写小楷。
男人一开门，忽然看见个八、九岁的小姑娘，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而毫不掩饰的眼神，蓦地一愣。
“过几年你就能歇歇了……”
男人看出来这是女人的孩子，一指在门边的小姑娘，冲着女人暧昧的一笑。
男人骑上车，摇摇摆摆地骑出去好远了，蔡嫩嫩这才耷拉着脑袋，绕过愣怔的女人，往屋里走。
“我听人家说，暑假里学校学生都去营地里野营，你咋没说？”
女人跟在后面，絮絮叨叨，跟刚才的安静，截然不同。
“我不想去。”
小女孩儿把书包放下来，系上围裙，走到小厨房里淘米，择菜，动作熟练。
女人咬着嘴儿，手摸到胸罩里，摸出那汗湿的两张钱，在蔡嫩嫩身后绕了好几圈，也不知道怎么给她。
厨房地方本来就又小又热果然，蔡嫩嫩果然急了，“你跟着干啥？”
女人斯斯艾艾地把钱塞到她手里，嗫嚅道：“你去，别人都去，你也去……”
蔡嫩嫩没接，看了那钱一眼，继续淘米，五根细嫩的手指狠狠地在小电饭锅里搅弄。
“你别去卖了，我不想读了，没意思。”
她闷声冒出一句，声音沙哑，锅里的水面炸出两朵水花，她赶紧抬手抹抹眼睛，倒掉淘米水。
女人递钱的手一下子顿在半空中，半晌，脸色憋得通红，咳了一声，赶紧用手捂住嘴，背过身去，没再说话。
三天后是周末，每周末都是女人生意最忙碌的时候，蔡嫩嫩一般都是背着书包，到附近的少儿图书馆写作业，一天只要交一块钱，带上几个包子和一瓶水，写完作业还能看书。
这是蔡嫩嫩童年里少有的欢乐时光。
“我带你去个地方。”
吃完早饭，女人叫住要出门的蔡嫩嫩，平静地开口。
她今天似乎特意打扮过，头发整齐地盘起来，露出过于白皙的脸来，身上的衣服也是簇新的。
蔡嫩嫩回头，发现自己好像没见过这样的女人，印象里，她都是穿着暴露而廉价的衣服，整日睡不够的样子。
她沉默地跟着，坐上奢侈的出租车，眼看着离家越来越远，车子驶向城市的另一端。
这是个两极分化的世界，这是个贫富泾渭分明的城市。
直到站在一栋别墅的面前，蔡嫩嫩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女人接通了大门口的对讲机，低低地说了几句，没一会儿，大门开了。
她一把拉起傻愣愣的蔡嫩嫩，往里走，母女俩双手交握，她握得蔡嫩嫩有点儿疼。
“嗷呜！”
忽然，一道白影从别墅后的园子里冒出来，速度极快，向两个人的方向奔来。
女人下意识地想要挡在蔡嫩嫩前面，谁知这跑过来的畜生极聪明，看出来她的心思似的，身子一侧，拐了一下，像是罚点球时的假动作一样，晃过了女人，直奔蔡嫩嫩！
“啊！”
看不出这是狗还是熊，体格壮实，个头极大，蔡嫩嫩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吓得尖叫出声！
是雪獒！
这大狗猛地将蔡嫩嫩扑倒在地，锋利的爪子按在它的肩膀，眼珠儿亮得诡异，一道涎水滴出来，滴在蔡嫩嫩脸上。
女人吓坏了，想上前，又怕惊扰了这畜生乱咬人，在原地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手脚发麻。
“哥，这是哪来的小野种啊？”
清脆傲慢的声音响起来，两个人慢慢走出来，一高一矮。
其中小的那个男孩儿故意大声问出来，说完，抓起胸前的金口哨，吹了一声，那凶悍的雪獒“嗷”一声，从蔡嫩嫩身上下来，摇头晃脑地奔回去，趴在小男孩儿脚边，俯首帖耳的样子。
“呵，你可别胡说，搞不好人家以后可是女主人的孩子，咱们得罪不起。”
年纪稍大的那个，脸色一直很阴沉，双手抱在胸前，冷冷地看着。
女人松了一口气，急急跑过去，一把抱住吓呆了的蔡嫩嫩，眼泪成串滚落下来。
“嫩嫩，别怕，坚强点，不管妈妈在不在，都要好好活着。”
当时的蔡嫩嫩，很久之后才明白这句话有多么沉重，然而当时，她只是撑起虚软的身体，蹒跚着走到别墅之内。
两道不屑和厌恶的目光，一直纠缠在这对母女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