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石凳的另一边坐下來。缁衣轻扫。拂尘放置在身侧。光线被密密的枝蔓分割成许多许多的小块。或明或暗地打在他依旧英俊的面孔上。剑眉薄唇。他的脸微微向上扬起。眼睛眯着。定神看着落在眼前的紫藤花串。一花一世界。仿佛怎么都看不够的样子。沉默而安静。
若殷也不言语。她知道他必然是有话要对她讲。
她知道。三岽上人也知道。
否则何必巴巴地带她过來。
是前尘已尽。还是……若殷抿一抿唇。沒有往下想。
“你说中了。游蓬并非我的本名。我原來的名字叫张羽蓬。家父河间府节度使张叔夜。不知你可曾听说过。”缓缓开口。说得便是惊人的事。
若殷的手指在膝盖处不由自主地弹上一弹。原先这些人名离她很远。朝廷重臣的名字和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儿家八竿子都打不到一处去。她也懒得去关心。后來。与岳云。段恪相处相近。多多少少有所耳闻。岳云又是个极爱说话的人。一路上差不多将金兀术自黄河以北一路侵犯的事儿说了个**不离十。听着听着。若殷不觉间也记下很多。
河间府节度使张叔夜。当年大宋边关报失潞安州。两狼关后。不战而降。下令大开城门。竖起降旗。跪迎金兀术入城。岳云每每说起必然是咬牙切齿。颇为不肖。段恪却说张大人乃朝中有名的忠臣。恐怕事中有变。才会降伏。
沥月浅浅一笑:“你可是想到这个名字了。说起家父名字的那个人一定也十分不齿家父所为。俗语道。慈母多败儿。家母中年生得我后。宠溺不已。自小不按常理。家父让我背诵四书五经。我偏去看道德经。家母全力护着。家父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正逢家师云游到我的故乡。说我是有慧根之人。带了我去。家父求之不得。恨不能放了鞭炮送我出门。我上有两个兄长。在家父降城的前一晚。不肖父亲所为。与家母拜别后。手执兵刃杀入金兵营中。至今失散在外。生死未卜。可笑我这个最不争气的儿子。被家师所带正云游四方。听得消息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家师言。既然出得此事。以后必不能让人知晓你的真实身份。你我云游在外。取一个游字正好。所以站在你面前的人。变成了游蓬。”
“我听得人说。当日河间府兵微将寡。张大人为免城中百姓遭受金兵荼毒才忍辱偷生。换得金兀术撤销屠城之令。”若殷事后听段恪如此说來。在小岳眼中降臣便是奸臣。可不知为人臣者。也有诸多为难。小岳便是性子太为耿直。
“说这话的人倒是家父的知音人。若是家父在世一定要与此人见上一见的。”
“原來张大人已经离世了。”
“家父原來因见两关失守。力竭诈降。其实是想拖延时间。令九省大将聚合杀退金兵。不想后來老天无眼。冰冻黄河。令金兀术轻而易举地进犯中原。家父在河间府接驾时。君臣相见。两厢抱头痛哭。后家父大喝一声。臣今不能为国家处理。偷生在此。还有何脸面见大宋子民。旧时同道。随后拔剑自刎。”
若殷闻之怅然。幽幽叹一口气:“再后來。你便落脚來到寨子中。”
“你的父亲与家师有数面之缘。家师才派我去得洞庭。相助其一登大堂。实则弹丸之地。也不过能保全千日而已。家师言。杨幺命数如此。不过家师沒有算到。我会在那里遇得你。原來。原來我只许待数月便可返回。不想一待却是三年。”他站起身。两根搭在若殷的肩膀处。入手黏湿。伤口沒有丝毫凝结的样子。“小殷。你的伤先治一治。我看着眼睛疼。”
若殷抬眼对着他笑:“这会儿想到叫我的名字了。不过。如今大伙儿都叫我小若。殷若。”她反手握住那只空荡荡的袖管只盯着问。“这个是不是那晚上丢的。”
沥月不介意地将袖管抽出來:“武功不如人。只能怪自己。”
若殷鼻子发酸:“你后來怎么不來寻我。”
“那日。对手已经认出我的來历。才手下留情。放我逃生而去。我想你一个女子躲藏起來要容易地多。”
“那你又何须骗我一路向北而行。”
“那时候风声吃紧。军队大范围搜捕落网之鱼。越向得北方才越安全。”他直望着她的眼。“我何曾骗你。我只不过想你好好活着。”
她出现时。已经长大。腰肢挺直。眉眼含着英气。不再是那个美得蛊惑人心的小女孩。
若殷握住他的手:“游蓬。你随我走。不必留在这里。”
掌心柔软如水。他。说不动心都是假的。
游蓬反笑问道:“走。走得哪里去。当日若非家师救治我。这世上哪里还有我这个人。”
那一晚。他见得若殷策马而去。返身扬鞭与其对峙。已经抱下必死之心。那人向若殷离去的方向扑去。他竭尽全力。软鞭横扫。揽住对方的腰身。那人猛力回劈。眼睛都不曾抬过。大刀挥过來时。他已经力竭。缓缓闭合眼睛。最后出现的是若殷小时候的笑颜。躲在若明后面。雪白雪白的面孔小小的。眼珠乌溜溜。里面好像藏着星光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