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廷和这段时间的确很苦闷,对杨慎的期望和担忧也是实实在在的,这时斥责的对象虽然是管家,可实际上,他却是将心中的焦虑发泄了出来,因而说到最后的时候,他表情愁苦,声音发颤,几乎要流下泪来。
“老爷……”
四川地偏一隅,杨家又是外来户,和王鏊、谢迁那种世家完全没法相比,连管家杨贺都不是从小跟到大的家生子。
不过。正是因为在外面过过苦日子。所以,老管家对自家老爷的恩德也更加感激,这时见老爷神情凄苦,他连忙跪倒,可一张嘴时,却发现自己竟已是泣不成声。
“爹,不关贺叔的事儿,他多次提醒过孩儿。都被孩儿拒绝了……”
见老父如此,杨慎也是动容,依照正常的礼仪,他这个时候也应该请罪,然后再说明原因,求得父亲原谅才对,若不然就有忤逆的嫌疑。不过,杨慎却没那么做,因为更忤逆的事情还在没来得及说呢,比起那个。小小的失礼根本就不值一提。
“为什么?”
知道儿子的性子,杨廷和虽然有些恼火,可却也没追究,他目光炯炯。直视杨慎,不知为何,这次再见,他觉得儿子有了些变化,可他连番打量,却偏偏找不出到底何处有异。而心里更是有了中不祥的预感。
“因为,以孩儿看来,比起科举,天津更加重要,那里关乎着大明的未来!”在专利局,在招商局时的迷茫皆不复存在,杨慎目光极为清澈。显然说的话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即便谢宏在天津设下了阴谋圈套,意欲颠覆大明社稷,可是,以你一个仍未出仕的士子,又能做些什么?”杨廷和略一迟疑。
这话可以有不用的解释方法,一种,就是他正在说的这种可能,而另一种却是很可怕的一种可能。这种可能性相当可怕,可怕到只要稍微想想就会不寒而栗,那种痛苦,即便以他沉浮宦海数十年,甚至即将迈入宦途的巅峰的心性城府,也难以承受。
所以,他这话与其说是在训斥,还不如说是在劝导,语气中全无怒气,反而有殷殷期盼之意。但是,杨慎接下来的话却让他的心深深的沉了下去……
“爹,天津没有阴谋,有的只是希望!”
杨慎的话掷地有声,杨廷和的脑子却在嗡嗡作响,毫无疑问,眼前的情况就是最坏的那种可能了。哪怕杨慎是身体受伤,甚至象洪钟等人一样失踪,然后生死不知,都没有现在糟糕。
杨廷和不是迂腐的书呆子,对于被顶撞的事情,他虽然不满,但还是可以容忍,若是在学术上有了争辩,被儿子指出错漏处,他甚至会态度诚恳的认错,并且做出赞扬的举动。
在某种程度上,现在他们父子之间即将要进行的也是一场学术之争,争执正是因为治国理念的异同而起。
但是,让他心痛的是,杨慎所持的观点跟他完全相反,儿子就像是在这一个月内被人洗了脑一样,居然从一个儒家的才子,变成了一个弄臣和奸佞的支持者!这让他如何能够承受?
用颤抖的手指着儿子,怀着最后一丝希望,杨廷和低吼道:“希望?你倒是说说,那里有什么希望?难道是伦常颠倒,道德沦丧的希望吗?”
“不,不是那样,孩儿看到的,是大明成为人人乐业、户户安居的大同之世的希望;也是成为百业兴盛、欣欣向荣的人间乐土的希望;同样是官吏守节、百姓知礼的国富民强的希望;更是大明千秋万载、威服四海的希望!”
直视即将入阁拜相的老父,杨慎目光清澈,如同一汪清泉;语声缓缓,却不带半点迟疑,反而显得凝重非常。
“只要天津的新政行诸天下,那这些希望就不会是虚妄,而士林之论和爹……你们错了!”
“胡说八道!你这逆子!”
一声怒喝,杨廷和猛的抢前两步,手指差点戳到儿子的脸上。在朝堂上,杨大人一向以温文儒雅而著称,这样暴怒的情形,别说是同僚或者杨慎,就算是跟在他身边几十年的老管家杨贺也没有见过。
“满朝文武,天下士林都错了?反倒是你,是那个奸佞对了?何其荒谬,何其狂悖!这几年来,他在朝堂上,在辽东做了什么?用奇淫技巧之技迷惑圣听,让皇上不安于政,倒行逆施,无人君体;掀起变乱,祸乱京畿,又对忠臣义士横施杀戮……”
杨廷和用力推开欲来搀扶他的老管家,愤然道:“在辽东他又做了什么?提高武人的地位?大明和前宋为何压制武人,不就是有晚唐藩镇之祸的前车之鉴吗?他谢宏凭什么就能保证,他手下的那些武人就不会起异心?谁又能保证他自己不起异心?”
“还有……”话说的太急太快,杨廷和毕竟一把年纪了,喘了几口气才继续说道:“在天津他又在做什么?鼓励工商?所谓工,不过是用奇淫技巧之技眩人耳目,以此谋财,不然先贤怎么鄙视之?而商,哼,难道他压下读书人,就是为了让这些逐利小人上位吗?罢儒门,重工商,他谢宏所为的暴虐处,更甚于秦皇嬴政,这叫富国强民的希望?你的圣贤书究竟读到哪里去了?”